镇西的老钟敲过九下时,许知远摸黑踏上王婶家的青石板路。
傍晚那场太阳雨刚停,墙角的青苔泛着湿冷的光,他裤脚被草叶上的水珠浸得发凉。
怀里的父亲笔记用塑料布裹着,压得胸口发闷——那里面夹着从招待所草图上拓下的钉痕拓片,还有半本《鲁班阴阳簿》的残页,是今早翻遍镇图书馆旧书堆才找着的。
“吱呀——”
门开了条缝,王婶的脸挤在门缝里,像张被揉皱的黄纸。
她左手攥着红布包的铜盆,右手还抓着把剪子,剪尖对着许知远的胸口:“许记者?”
“是我。”许知远把举在头顶的手电筒往下压了压,光束扫过她泛青的下眼睑,“王婶,我想看看那根桃木钉。”
门闩“咔嗒”一声拉开。
王婶退到墙根,后背紧紧贴着贴满黄符的土坯墙,铜盆在她怀里晃出细碎的响:“就在堂屋门框上。”她的声音比夜色还轻,“昨儿后半夜我起来给阿香烧纸,刚把钉子敲进去......”她突然哽住,喉结动了动,“就瞅见窗台上有双红鞋。”
许知远的呼吸顿了顿。
他摸出兜里的白手帕垫在掌心,仰头看向门框。
那根桃木钉扎在门楣下方三寸处,半截没入木头,钉帽上沾着暗褐色的东西,凑近了闻有股铁锈味——像是血。
手电筒的光扫过钉身,他瞳孔微缩。
钉面上刻着歪扭的纹路,像蚯蚓又像某种古篆,和《鲁班阴阳簿》里记载的“引魂符”分毫不差。
那本书里说,鲁班造阴宅时会用这种符钉,专引横死之人的魂魄在阳间徘徊,替主家挡三年血光。
“王婶,这钉子是谁让你钉的?”他的声音沉了些。
王婶的指甲掐进铜盆沿:“是阿香......”她突然捂住嘴,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,“上个月她从镇卫生所回来,整个人就不对劲,说听见墙里有小孩哭。
我劝她去县医院,她抓着我胳膊说’婶子你信我,那是引魂钉在招我‘。“她吸了吸鼻子,”前天夜里,她跪在门槛上敲钉子,边敲边喊’我不做替身我不做‘......“
许知远的手指扣住钉帽。
白手帕下,钉子的温度冷得反常,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。
他想起赵五爷说的“太阴之体招阴物”,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——这钉子吸了太多阴气,普通人碰一下就得病,可他的掌心却泛起热意,像是银锁在锁骨下发烫。
“要拔吗?”王婶突然抓住他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,“阿香说过,引魂钉见光就......”
“见光就怎样?”许知远盯着她发颤的睫毛。
王婶的嘴张了张,忽然扭头看向窗户。
老槐树的影子正爬过窗纸,像只巨手在拍打玻璃。
许知远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,窗台上什么都没有——除了一道淡红的水痕,形状像只蜷着的脚。
“阿香说......”王婶的声音抖成碎片,“引魂钉见光,替死鬼就该上门了。”
许知远没答话。他屏住呼吸,猛地一拔。
寒意顺着指尖窜进胳膊,像根冰针直扎进心脏。
他眼前闪过父亲笔记里的话:“阴门开,三阴汇,引魂钉断则魄散”,接着是王婶的尖叫——那根桃木钉被***时,钉尖上挂着团半透明的东西,像团被扯断的蛛丝,又像......婴儿的胎发。
“那是......那是小毛!”王婶瘫坐在地,铜盆“当啷”摔在地上,“阿香流产的娃,上个月没的......”
许知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他看见那团胎发在空气里打了个转,突然朝着墙角的木柜飘去。
木柜上供着阿香的遗照,照片里的姑娘穿着红棉袄,眉眼间还带着笑——可此刻,相框边缘正渗出细密的水珠,顺着玻璃往下淌,像眼泪。
他摸出兜里的火柴,“嚓”地划亮一根。
火苗刚窜起来,那团胎发“滋啦”一声消散了,空气里飘起股焦糊的奶腥味。
王婶蜷缩在地上,双手抱头,喉咙里发出呜咽:“我就说不该留着这钉子......阿香走前说,他们要凑齐七根引魂钉,开那扇......”
“开哪扇?”许知远蹲下来,按住她肩膀。
王婶的瞳孔突然散大。
她盯着许知远身后的门框,嘴唇抖得说不出话。
许知远顺着她的视线回头,只见刚拔了钉子的位置,木头里渗出暗红的液体,正顺着门柱往下淌,在青石板上积成个小水洼。
水洼里映出张脸。
是个穿红肚兜的小孩,额头顶着撮胎毛,正趴在水洼里冲他笑。
许知远的银锁“叮”地撞在胸口。
他反手摸向裤袋里的父亲笔记,指尖触到封皮上凸起的字迹——那是他用钢笔描的“开门”二字,今晚在招待所整理笔记时,这两个字突然从纸页里渗了出来,像用血写的。
小孩的手从水洼里伸出来,指尖离他的鞋尖只剩半寸。
王婶的尖叫刺穿耳膜,许知远猛地抓起地上的铜盆扣在水洼上。“当”的一声闷响,小孩的脸瞬间碎裂,水洼里只剩浑浊的血水。
“走。”他扯起王婶往门外拽,“今晚别在这儿睡,去派出所找小李。”
王婶被他拖到门口时,突然抓住他的袖子:“许记者,阿香走前还说......”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,“那扇门开了,他们要放出来的,不是鬼。”
夜风卷着槐叶从脚边掠过。
许知远望着镇东方向——那里有座荒宅,荒宅地下有座汉墓,汉墓石门上刻着衔尾蛇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笔记,“开门”二字的位置烫得惊人,像是要把纸页烧穿。
今晚,该是有些东西要见光了。
许知远站在镇东荒宅的院墙外时,后颈的汗毛还在随着夜风轻颤。
王婶那句“放出来的不是鬼”像根细针,正一下下挑着他太阳穴里的血管——父亲笔记最后一页渗血般的“开门”二字,昨夜梦里总在青砖墙后招手的红衣小女孩,还有阿香流产的小毛在水洼里仰起的脸,此刻全在他脑海里搅成一团。
他摸了摸腰间别着的铁锹,又检查了一遍帆布包里的手电、绳索和用红布裹着的《鲁班阴阳簿》残页。
这些东西压得胯骨生疼,倒像在提醒他:从上个月在省报档案室翻到父亲失踪前最后一份考古简报起,从他在暴雨夜被人推进护城河却因太阴之体意外活命起,所有的因果线早就在黑暗里缠成了死结,今夜必须扯出个头。
荒宅的后窗早没了玻璃,他踩着墙根的野蔷薇翻进去时,碎瓷片扎进掌心的疼反而让呼吸稳了些。
厨房的八仙桌下有块活动地板,白天踩上去时特意留了道半指宽的缝——此刻他蹲在桌前,指尖刚碰到木板边缘,就听见头顶房梁传来“咔吧”一声。
手电的光扫上去,梁上结着蛛网的铜铃正在轻晃。
那是他下午来踩点时发现的,铜铃内侧刻着“镇阴”二字,此刻却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拨弄着,在寂静里荡出细不可闻的嗡鸣。
许知远的银锁突然发烫,他猛地收回手——这铃本应镇住宅里的阴气,可现在......
“是我太急了。”他低声自嘲,从帆布包摸出半块艾草饼碾碎,撒在地板缝隙周围。
母亲教过,纯阴之体引阴物,艾草能掩住身上的人气。
果然,铜铃的晃动慢了下来,他这才攥紧手电,咬着牙掀开地板。
地道口的霉味裹着腥气涌上来,像团湿棉花堵在喉咙里。
石阶青黑发亮,摸上去滑溜溜的,不知是青苔还是......他用袖口擦了擦最上一级,手电光扫过石面,光斑里浮起几点暗红——是干涸的血。
“父亲的简报里说,这宅子是汉代守墓人的居所。”许知远扶着墙往下走,每一步都数得清楚,“守墓人世代住在墓上,地道该直通主墓封土......”数到第十七级时,石阶突然变平,甬道的砖墙上嵌着盏陶灯,灯油早干了,灯芯却泛着青灰,像是刚被吹灭不久。
他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下午来的时候,这陶灯还是空的。
“有人比我早来。”他摸出铁锹攥在手里,另一只手按在银锁上。
太阴之体让他能清晰感知到阴气流动——左侧的墙根处有团阴雾正在翻涌,像活物般沿着砖缝往上爬。
许知远顺着那方向照过去,甬道尽头的青砖墙果然裂了道缝,细得像发丝,却在手电光下泛着幽蓝。
更细的,是从裂缝里漏出来的声音。
像有人用指甲刮玻璃,又像被捂住嘴的婴儿在哭。
许知远屏住呼吸,那声音突然清晰起来,是“妈妈”两个字,带着奶音的尾调,和他梦里那个红衣小女孩的声音一模一样。
他的指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按上裂缝。
寒意顺着指缝钻进来,像有无数细针在扎骨缝。
许知远倒抽冷气,整面墙突然震动起来,裂缝“刺啦”一声撕开两指宽,腐臭的阴风裹着碎砖喷出来,撞得他后退半步,铁锹“当啷”砸在地上。
这一回,婴儿的哭声不再是模糊的抽噎。
“妈妈抱——”
“疼......”
“门开开......”
无数童声叠在一起,从墙的另一边涌出来。
许知远看见有黑影在裂缝里晃,是梳着抓髻的小脑袋,是藕节似的小胳膊,是沾着血的红肚兜——和水洼里那个小孩穿的一模一样。
他的银锁烫得几乎要烧穿衬衫,父亲笔记里的字突然在眼前浮现:“三阴汇处,阴门自开,开门者引万魂入阳......”
“是小毛他们......”许知远攥紧银锁,指甲掐进掌心,“阿香说凑齐七根引魂钉,原来就是为了开这道阴门......”
墙后的哭声突然拔高,像有人在撕扯声带。
许知远看见裂缝里渗出黑血,顺着砖墙往下淌,在他脚边积成个小滩。
滩水里映出张脸——不是红衣小孩,是个戴青铜面具的男人,面具上的饕餮纹正在蠕动,嘴角咧到耳根,露出满嘴尖牙。
“许记者。”
沙哑的男声从背后传来。
许知远的瞳孔剧烈收缩。
他猛地转身,手电光扫过甬道——空无一人,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,贴在砖墙上。
可那声音又响了,这次更近,带着潮湿的呼吸:“你不该来的。”
后颈一凉。
他本能地低头,铁锹“唰”地挥过去,却只劈中空气。
墙后的哭声突然变成尖笑,黑影从裂缝里涌出来,像团黑雾裹住他的脚踝。
许知远踉跄着摔倒,手电滚进血滩,光斑里照见砖墙上新出现的刻痕——是个“开”字,血还在往下滴。
“砰!”
头顶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。
许知远抬头,地道口的光被遮住了,有影子在晃动。
他听见脚步声,很沉,像穿着胶鞋,一步一步顺着石阶往下走。
第一声,第二声,第三声......数到第七声时,他看清了来者的鞋尖——是双沾着泥的黑胶鞋,和镇东砖厂工人穿的一模一样。
“不止一个。”许知远的喉咙发紧。
他摸到脚边的手电,迅速按灭开关。
黑暗里,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,听见墙后婴儿的笑声,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,还有某个东西在砖墙上攀爬的“沙沙”声——那声音,像极了指甲挠过青铜面具的纹路。
甬道尽头的裂缝突然“轰”地一声,整面墙塌了半块。
许知远借着透进来的月光,看见墙后露出个青铜门环,门环上缠着红绳,红绳上挂着七枚引魂钉,每枚钉子上都粘着胎发。
而在那青铜门的正中央,用鲜血写着两个大字:
开门。
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三尺处。
许知远能听见对方粗重的呼吸,混着墙后涌来的阴雾,在他后颈凝成冷汗。
他攥紧铁锹,指甲几乎要戳穿掌心——这一次,他不会再让任何东西,挡住他查清父亲失踪真相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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