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3:28,鸡啼,
听见鸡啼仍是一件美妙的事。
喔喔喔——
还和小时候一样,五更的鸡啼。
鸡啼声中,我瞥见一个古老的中国,影影绰绰,
从受难般的黎明浮现出来。
残梦初醒,晓色满庭

明 佚名《杏花双鸭》
《碧涧驿晓思》
(唐)温庭筠
孤灯伴残梦,楚国在天涯。
月落子规歇,满庭山杏花。
碧涧驿,具体所在不详,作者没有说明,幸好没有,让考据癖患者无从下手。如果交代了地名,诗就难免遭到穿凿附会,没有地名,“碧涧驿”这个名字,就只是写意,可以在任何地方,这首诗也就更能为每个人开放。
比如看一幅佳山水,非要指明此是某地某山某河,岂不是很无趣?名可名,非常名。我们能不能忘掉人为的命名,单纯地去看山水,直接凝视花草树木乃至他人和自己,不要让任何名称挡在中间?
“碧涧驿晓思”,诗题五个字,透出拂晓的清新气息,似乎听见涧水淙淙,水色缥碧,微觉寒意。想象一处幽静的山谷,你投宿在简陋的驿站,你在旅途中,要去某个远方,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去,你思念家乡,可是不得不离开家乡。你对远方没有幻想,但人生就是不停地在路上,走啊走。
读一首诗,了解其中的意思,这是不够的,我们必须成为作者,或诗中人,至少在想象中。想象你从夜梦中醒来,发现身在驿站的床板上,四周黑暗围拢,现实异常陌生。你想回到梦中,梦中总是熟悉的场景,亲爱的人都在。你坐起来,点亮一盏灯,“孤灯伴残梦”,你在这里什么也没有,也没有朋友,此刻只有这盏灯,静默而温情,如高山流水,陪伴着你。
梦已阑珊,你犹在回味。“楚国在天涯”,“楚国”不仅指旧乡吴中,而且是一个伤心的词,让人想到屈原,好像你被命运放逐。“天涯”遥不可及,回不去的感觉。
如今还有天涯吗?当火车飞机跨越千山万水,当互联网彻底幻灭物理距离,作为共时存在的原子,一个个散点,没有远和近。我们既在这里又在那里,或者说既不在这里,也不在那里,“天涯”演化成一个抽象的词,虚构而美丽。
月亮缓缓移动,在几朵淡云之间,仿佛孤独的音节,悬在夜的边缘。“月落子规歇”,月亮落下去,子规鸟不叫了,突如其来的寂静,像一个裂缝,凸显出黎明。
你起来出门,庭中山杏花开,晓色辉映,清露滋滋。“满庭山杏花”,末句回味隽永,这满庭的杏花,也不知是热闹,也不知是寂寥。
温庭筠诗词,常写拂晓,如《菩萨蛮》的“江上柳如烟,雁飞残月天。”长夜将尽,残月在天,晓色初动,大雁飞鸣,仿佛水融入水,一个梦消散于黎明。
拂晓时分,各种声音和物象,静寂中格外动人。温庭筠敏感的心,总能捕捉并把它们留在诗里,比如《商山早行》:“晨起动征铎,客行悲故乡。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。”铃铎清脆,响在朦胧的山野,客子听来,惊心动魄,茅店那边传来鸡啼,月亮仍挂在天上,此何人兮,走过板桥,在霜地留下一串足迹。
写在路上的悼亡诗

元 佚名《杏花鸳鸯图》
《散关遇雪》
(唐)李商隐
剑外从军远,无人与寄衣。
散关三尺雪,回梦旧鸳机。
上次回家,第一天父母就告诉我成远死了。成远是谁?我记不起来,父亲说在北街东边,和原先开医疗站的四伯对门。我还是不知道,很少去北街,小时候在村里,朝暮相见的也就半条街。半条街就是一个世界。
那几天村里人见面都说这件事,“还不到六十”,“心脏病”,“死得突然”,这三个关键词。我听了心里没有感触,只觉得又一个人死了,这些年打电话或回家,总是听到谁死了,谁也死了。啊?唉……这就是我能做出的全部反应。村里人长年生活在村里,更多嗟息,父亲说起时表情严肃,母亲惋惜慨叹,大家都说可怜。
然而,当然,大家的日子还是照过,该吃啥吃啥,该打牌打牌,该吵架还是吵架,没有什么被耽误。虽略为忧心生死无常,但死亡总是一件遥远的事,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。世界永远是活人的世界,死人不属于这里。
前年回家,也是村里有人死了,就在我们这半条街,我认得,但没怎么说过话,她嫁过来时我已经上初中了。不到五十岁,得了重病,我回家那几天,正好她家在办丧事,出门一片白茫茫,吊丧的哭声与鼓乐相杂,繁华而凄凉。出殡前一天,下午我坐在平房上,见她女儿来东邻家,已经长得这么大,读高中了,只听她一边叫“二婶”,一边走到院子里,对起身迎她的邻妇说道:“明天二婶你也过来帮忙,你们和我妈那么好,时常总在一起。”那女儿平然地说着,她自己没哭,倒是把我听哭了。
悼亡是人之常情,先有悼亡,然后有悼亡诗。悼亡诗不一定都是诗的形式,就像不一定所有诗人都写诗,有些诗可以不写出来,但你用心去听,就会听见。上面那女儿说的几句话,她自己也许没意识到,我却听见了悼亡诗。
李商隐作为“诗人”,即更有意识地用语言把诗呈现出来的人,他的这首悼亡诗,好在写得朴实,没有任何浮辞。几句家常话,越是诚恳,入心越深。
《散关遇雪》完整题目很长,叫《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》。妻子去世那年冬天,李商隐从军远赴东川,行至陕川之交的大散关(今宝鸡市西南),途遇大雪,道路受阻,天寒地冻,夜里梦见妻子,悲痛中写下这首悼亡诗。
爱妻去世,如果守在故地,会有一种她仍在身边的感觉,就好像她在另一个房间里,或者出门买菜去了。可是如果离开这里,那她就真的死了。“剑外从军远”的远,由于蜀道难,隔着高山,更因他离开了与妻子生活过的地方。
还没走到剑门,才进秦岭,天气已经很冷。冬季行军在外,最堪慰藉的就是家里寄来棉衣,“无人与寄衣”,这句诗的心情,没有经历过饥寒交迫的人不会懂。李白乐府诗《子夜四时歌·冬歌》:“明朝驿使发,一夜絮征袍。素手抽针冷,那堪把剪刀。裁缝寄远道,几日到临洮?”妻子连夜赶制棉袍,翌晨托驿使带去临洮给戍边的丈夫,虽不知何时能收到,但那丈夫,我觉得他还算幸福。
散关连夜大雪,雪厚三尺,李商隐却没有人给他寄征袍,身后没有爱人,前方道路崎岖,风雪交加。妻子死后,世界便成为陌生。
只剩下梦。“散关三尺雪,回梦旧鸳机。”梦里她还活着,还和从前一样,在家做着针线。梦里无限温暖,醒后夜深雪寒。
清代宋顾乐在《唐人万首绝句选评》中,称赞此诗“情深语婉,意味不尽”,推为义山五言绝句压卷之作。或许有些过誉,然而作为悼亡诗中的杰作,这首当之无愧。
又见杜鹃花开

清 华嵒《春谷杜鹃图》
《宣城见杜鹃花》
(唐)李白
蜀国曾闻子规鸟,宣城还见杜鹃花。
一叫一回肠一断,三春三月忆三巴。
杜鹃花,也叫映山红,每年三月子规啼时盛开,颜色鲜红。子规鸟是杜鹃的别称,叫声凄厉,动人乡愁,蜀地最多,相传乃古蜀国国君杜宇死后精魂所化。杜鹃花的鲜红,蜀人便想象那是杜鹃啼叫时嘴里流血,把漫山的花都染红了。
是时李白在宣城,三春季节,看见杜鹃花,不禁怀念西蜀,情动于中而形于言。中材之士,若就此作诗,意思相类,但绝不会写出李白的境界,这首绝句如谣如谚,神韵活泼,本色天成,非学力可为。
在蜀国听过的子归鸟,与眼前所见的杜鹃花,好像都在呼唤他。“一叫一回肠一断”,那时李白尚在故乡,可是仍思念故乡,子规的叫声,不知为何,令他感伤。
此时在宣城,“三春三月忆三巴”,鲜红的杜鹃花,诉说着他对蜀地的相思。
无需多余的解释,这首诗念出来就很美,蜀国与宣城,曾闻与还见,子规与杜鹃,互相映照,时空交错。后两句的节奏和重复,更有参差回环的音乐美。
词句、韵律、语境、意义,在这首诗中,炼金术般,被李白提纯为独特的声音,炼成和声的金块。又如同恋爱,虽然主题陈旧,感觉却永远清新,使人沉醉其中。
李白在宣城见杜鹃花,忆起蜀地。我在峨眉山见杜鹃花,忆起他这首诗,也是暮春时节,山上处处杜鹃花,艳红如血。我回忆着李白的回忆,不知道他究竟在怀念什么,也许是匡山读书处,与珍禽异卉相伴的日子,也许是别的。他随时可以回去,却一直没有回去。
相隔千余年,然而作为一个人,我们都走在路上,也许都在寻找某个失落了的故乡。天道渺茫,人世悠悠,也还是一样。
作者/三书
编辑/张进 申璐
校对/赵琳